龙闲

山在人间,却归天上管

刃影篇-伍

马蹄撕碎良夜。

卫沽城迎来的不是一支溃败逃回的军队。平天营大破北方夷族,接急诏返京述职,遂连夜赶路。步至城门近前,原想就地驻扎将就一晚的将士们却被当地知府行了好大方便,说是体恤众将卫国有功,难免兵困马乏,从而特地差人传信,夜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他原不必这么殷勤。

怎奈何平天营里有个亲征的王爷。

襄王与主将童虎起初还并肩而行,随着探出头的百姓越来越多,逐渐把自己安安静静的藏在了离队首十万八千里的队尾。

没有办法。

要是不答应,知府必然又要涕泪交加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书表上奏,向圣上高声哭诉王爷居功自傲日久天长必定震主......云云。

诸位皇亲当中,论起手握兵权却极善自保的本事,襄王应称魁首。

只要知府不上表,就算有天大的坑,他也不得不先迈步试试深浅,再捏着鼻子满心苦涩地往坑里跳。

难啊。

现在全城都知道襄王领兵回朝,明早日出前消息就又会一溜烟的跑到别人耳朵里,免不得要有人闻讯登门。

这一耽搁,复又数日。

可怕的年月,要是他们晓得打场胜仗有多不容易,就应该把满腹攀枝越墙的心思用在照拂妻儿亲眷上!

知府大人不想要脑袋,就让他自己提着头送到刑场给人砍。

不关平天营的事。

襄王与童将军在知府的安排下安顿好诸位下属,为避风声,决定先去拜会在秦府理事的侄儿。

他与杨旌也多年未见了,那孩子早些年养在自己膝下,后来另府别居,很少再有彼此问候的机会。

乌木一行闻讯前往秦府时,顺亲王正和伯父及其下属对坐着打官腔。

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夜入亥时兵马入城,居然不是来抓人的。

看看周围,除去个未识人事的黄毛后生,一个风月场所的杂役,只剩下满眼懵懂的小姑娘。

哪怕杨旌只在书房迎客,仍旧谁都不方便往里去。

据说张公子又在养父灵前跪了整天,前日与兰泓那般打斗,受了前所未有的气,不等晚饭便突发时疾,烧得晕晕乎乎直说胡话。

倒省得看他闹腾,少了宗麻烦。

乌木将黑子借给八两,教阿娜尔罕骑在上面,让两人先行抄小路到千手门将就着歇下,一则若司空鸣已经回去可顺口报信,二来满庭芳怕在秦思南身故后就成了个虎狼窝,千万回不得。

下人侍奉茶水,乌木与兰泓歇在小院中。

月朗星稀,玉轮光华太盛,映得夜空墨蓝。

风送秋凉,抬眼既见云卷云舒。

他们一天都没太吃东西,此刻居然并没有非常饥饿。

兰泓好像不挑食,别人给什么都能咽下去,乌木是真的难以接受茶盏中那味风雅的饮料。

何况天冷成这样,他前所未有的想烫一壶酒喝,然后擦把脸睡一觉。

谁让他接了个天大的差事,钱难挣,日难熬。

书房里你来我往的客套话,都是他二三十年前便听烦了的。

若非兰泓肉眼可见的不感兴趣,乌木甚至想亲手捂住这孩子的耳朵。

十六岁的小朋友,本应是跟着先生念书的年纪。

真怕什么时候,不等他长大就被市井间的老油子当块饼分着撕了。

他那副用剑指人喉咙的模样......

乌木不愿再想,他看得真真儿的,不说那个满庭芳的杂役,连自己也惊了一下。

他想趁着杨旌没有出来,和兰泓闲聊几句解闷,然而这孩子喝完一盏茶便提着剑满地溜达,再也没有回来落座。

小厮提着壶追了几步,自觉无趣便转身摸鱼去也。

他当真不是画中剑吗?

他当真是画中剑吗?

紧盯着兰泓的背影,乌木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

“要真是妖物......照我来,我也变个俊的。”他喃喃自嘲,拍拍双颊,打消了荒诞无稽的念头。

怎么会呢。

怪力乱神信不得,信不得。

即算关系如何亲密,客套话说得时间太长也会令人厌烦,不过襄王还是在里头坐了好一阵,若非他总算在月入中天时领着部下出来,乌木还以为他要和侄儿秉烛夜谈到天明。

王爷似是累着了,脸色不大好看。

“少将军,别来无恙。”

前来打招呼的是童虎,他向乌木抱拳作礼。

童将军是上了年纪的人,这话要是说出口,任谁都会吓着。

那样挺直的背脊,未着戎装的身躯梧桐一样,可想沙场上何其威武。

容貌像是与乌木同岁,尽管他确实已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乌木受礼,拱手回敬道:“别来无恙。”随后又转头向襄王一礼,后者颔首回敬,眼中沁满疲惫的笑意。

兰泓不是聋子,只瞧着不愿凑到近前。

那便不必喊他。

老家伙叙旧,无聊得很,听了耳朵会长茧子。

他们叙着,笑着,往秦府外去。

“刚刚院里那孩子是......?”

“家慈母家远亲的独苗......论起是我侄儿。平时有些顽劣,父母无暇管教,托我带几天。”

“不把小公子叫来见见吗?”

“咱们这个年纪,别几句话把好好的小孩子熏老气了。”

“胡说,你那么高的时候,是提着敌将首级向父帅邀功的年岁!”

“言重言重......”

借着话头,童虎吐出攒了几十年的叹息:“当年你们父子战功赫赫,少将军之后没能袭爵,圣上很是遗憾。”

乌木摇头道:“休提陈年旧事,前辈无需为我丢了个虚名而感到烦恼。”

“同僚们努力了一下,定北侯的爵位仍给你家留着,侯府也还有人打理。”

“找别人吧,我一点也不预备回去。”

“......若爵位在你身上,今次平定蛮夷的军功也理应归属于你。”

“童将军。”乌木止步,面沉似水,一字一顿:“北方有蛮夷,民间有硕鼠啊。”

此话既出,噎得老将军险险背过气。

因为他实在无言反驳。

他们都明白。

襄王起初很想回头瞧瞧二人,也跟着寒暄几句,但故人一句一句,脑海抽丝剥茧般露出失望的蛹,断绝了他能与其再度共事的念想。

他很怕乌木是心中有怨气。

定北侯阖家上下一夜灭门,是本朝以来最大的冤案。

堂上合用的武将越来越少,走一个就折一个。

乌木一句话,把他家世袭的官辞了。

他们也唯有在万分客气的“告辞”、“告辞告辞”当中彼此分别,一路上马,一路回屋。

兰泓在院里练了几趟剑,乌木瞧见,立在远处静观片刻。

不知是哪套剑谱,轻盈凌厉得很。

即便自己并非什么无情武痴,见之亦然忘俗。

少年与无锋和并不存在的对手招来式往,剑风掠过落叶,叶片随之旋起,斩落残花,花瓣绽放在半空。

恍恍间,神话所述的剑中精灵活转过来,就在秦府花园独自作舞。

可惜乌木的步履却半分称不上轻盈,教人发觉也是转瞬之功。

小剑客望着他,眼中满是不快。

“你父母好福气,有你这般勤奋的孩儿。”乌木笑道。

“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路“大伯”。”

书房的灯熄了,杨旌不知道他们回来,兀自回寝室休息。

围绕着这一老一少的只有仆役的洒扫声。

乌木知道,兰泓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少年人也有少年人放不下的面子。

他捉住了盯墙根的来人,却没有负气而走。

兰泓站在那儿,蹙眉等待着。

“看你练剑应该知会一声的,是我不对,跟你赔不是。”乌木哑然,他话语间确实有歉意。

“......嗯。”

不抬杠不开口,但凡开口就一定要揶揄别人几句的脾气,不是兰泓这儿独一份。

真要跟他们好好说话,这路人反倒给堵住了嘴。

尤其是小孩子。

“今儿起得早,你困不困?”

兰泓摇头。

“......瞧这一身汗,倒真没把你累着。”

他凑近些距离,看到兰泓被汗水略黏住的额发,说明那套剑招走得没有半分应付。

少年身上的热气熏着里襟的香袋,漾出暖融融的药味。

“要是我小时候有你一半用功,这会儿就被人供在武圣祠里啦。”乌木玩笑道。

“你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干嘛去了?”

“......淘气呗。从学塾逃课,之后被我爹抓回去交给先生,一趟一趟的打手板,生疼。”他且说且将眉头拧扭起来,仿佛真的因旧年往事而生出锐利的幻痛。

兰泓坐到北角小亭内纳凉,乌木坐到他身边,此时没有人再撵着客人奉茶,终于可以自在的掏出酒壶,由着自己放下架子,舒坦的喝一会儿。

“小兰,你爹娘呢?”

“......娘亲生我的时候死了。”兰泓倒没有抗拒那个突如其来的昵称。

乌木愣了一下,怔怔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故意的,我现在就拧了你的脑袋,再把舌头割掉喂鱼。”

嚯,真狠。

“那你爹......?”

“我就是出来找他的。”

别是个抛妻弃子的人渣吧......乌木听着,心内咯噔作响。

“爹爹出门办事,往后便没信儿了。”兰泓叙述得平静万分,仿佛失踪的是别人的父亲:“后来李四叔说爹爹留了信,让我别管他,走得越远越好。我就想着......”

“你就想着,高低出来找他也要走不少路,就做了猎金人。”

兰泓点头:“他一定还活着。”

“你家在哪儿?”

“南方。”

“南方很远。”

“嗯。”

说话的功夫,乌木的酒壶空了,他半赶半哄地教兰泓回去洗洗躺会儿,不要等明早跟杨旌回话后去镜楼再犯困。

“黑子借小石榴花儿赶路,没得给你抱着赖床。”

兰泓撇撇嘴,和乌木互相拌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客房。

抱着空酒壶,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抬手算一算,又算一算。

由卫沽到京中,再到临杭。

一城,一城......

南方很远。

他一口气坐到了天亮。

他困,他也是真睡不着。

这辈子后三十年,都是这样。

清晨,杨旌坐在正厅等他们,兰泓精神饱满,乌木哈欠连天。

“要不今次就叫您侄儿先受累......前辈再歇息一番?”

顺亲王友善的提议被乌木熟稔而利落地拒绝,不等他“侄儿”回神,这位长辈毫不客气地先行迈开步子,乘风似的往镜楼飞去。

兰泓边追边骂他死要脸皮不服老。

秦思南死后,镜楼开门的时间就再也没卡得那么死,提早的也有,正午再开的也有,甚至就在他们回到秦府的昨晚,镜楼的灯火彻夜通明。

没了卫沽大管事的,眼下的镜楼该由谁做主?

当然是天命老人。

莫说秦思南不在,就是秦思南在世,他也要对那个老太太礼敬三分。

她也是猎金人。

不动刀兵的猎金人。

乌木刚被她嫌弃过没几天,再进镜楼,恭敬得像登门拜年。

司空鸣已经到了,他将黑子拴在附近的树下,此时与一位中年男子面对而坐,如往日般自如地交谈。

卫沽没有秦老爷便是少了通天的门路,自此谁也不愿意早起工作,镜楼静悄悄的迎接日出,厅堂中咳两声都有回音。

见司空鸣等待已久的朋友到了,那人便起身问候道:“诸位早。”

兰泓很有分寸地颔首应付,乌木懒得纠正他。

至少看见走进岔路的小盗王仍旧好好站在面前,实在令人不得不感谢苍天有眼。

当着外人的面,他们不好谈论那些。

满庭芳地下通往码头的暗道还是个很危险的秘密。

司空鸣站起身,向两人介绍他的新朋友:“他是路闻,从京城来的。”

“京城不好过日子......讨生活,都是讨生活。”路闻赔笑,似乎非常担心别人会先揪着他的来处问个没完没了。

人如其名四字,若说路闻担不起,便实在是白造了这个词。

他是简谱二字爬出书页成了精,穿着半旧秋装,模样不高不矮,不美不丑。

灰扑扑的,莫说丢进人堆,但凡谁有心朝他扬一铲煤渣,登时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晨看一眼,晚上就要忘了他。

唯一的长处大概是——仇家记不住,恨得牙根痒痒也难以寻他讨债。

他也接了画中剑的匣子。

不过是银匣子。

猎金人们将其称之为“挣快钱的门路”,有不少人一边心怀鄙夷,一边不得不吃着这口饭活下去。

金匣子需将目标擒入镜楼,人人领过少量定金便可上路,尾款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只要能定期为领取金匣子的猎金人提供线索,银匣子里的钱要拿多少随你开心。

“鄙人自知无法擒拿妖孽为秦老爷雪恨,唯有于此略尽绵力,替各位义士分忧。”

说着路闻便拱手而拜,恨不得一人一礼,行到兰泓面前被一把搀住,迎头对上一张挂着冷笑的稚嫩面庞:“您别,很用不着。”

路闻从面相来看,至少也比兰泓大一轮,比起折煞,兰泓更讨厌其逢人阿谀的小心,他不由得要刺人一句:“站直了,你在这儿得罪不了谁。”

“是是是是是......”

真完蛋。

他最怕这种说话活像供祖宗的家伙,这下起了通身鸡皮。

一扭头的功夫,兰泓又躲到司空鸣身边把嘴闭上了。

乌木不见外,他先请路闻坐下,又坐到对方身边问道:“如此说来,路兄早早到此,是等着做生意的?”

路闻连连点头:“说来惭愧,画中剑行踪诡秘,谁都不知他久不出山,一作案便......唉,我四下都打听过了,也让人讹去不少银钱,实在是没有可用的消息。”且说着,他便摸着腰间一份酬劳也不再有的钱袋扼腕叹息:“......眼见头一个七日之期近在眼前,鄙人不愿被贴追债榜文,唯有散尽傍身之物到卫沽,向天命老人求取一卦。”

“卦上说什么?”司空鸣和兰泓说完了话,也坐回原来的位置。

“这个......呵,呵呵......”路闻局促地笑起来,他搓着手,半天没动静。

接着,他小心地解下那只轻飘飘的钱袋,松开口子瘫在桌面中央,笑容越发僵硬。

路闻还是把那句话摆到了明面上。

他说:“诸位请。”

难怪这么客气。

秉持着不能看着活人给穷死的原则,乌木掏了五两,司空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吊铜钱,端端正正放在乌木的银锭旁边,又摸出几块碎银子,算作是兰泓的那份。

路闻心满意足,同时万分惶恐地将众人打赏的盘缠收好,钱袋重新挂到裤腰上。

天命老人一卦千金,他离回本还有距离。

一分价钱一分货,路闻教众人稍等,他自己猫去远处的角落,把昨日得来的卦文抄录一份卷好,见四下无人,便将其交付到乌木手里。

谁也没有埋怨。

要想让同路的旅伴人手一份,还得掏另外的价钱,猎金人们心知肚明。

谋生嘛,不寒碜。

“兄台敞亮,告辞。”乌木说着,预备出门牵马。

“谢谢惠顾,有劳抬爱!”赶在路闻又要迎面一个大礼前,司空鸣连忙将他摁回座中,客气地赔笑:“您忙。”说罢喊上兰泓,到室外找乌木碰头。

此时不必再担心有耳目,他们总算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正事。

没别的,早点摊子最合适了。

三碗豆浆,再摆一碟腌芥菜,十来个馅儿饽饽,就算坐着骂天王老子的不是,市井嘈杂间也没谁有闲心插嘴。

“石榴花儿昨晚带着八两回来,说你们回了秦府.......我就没再去找,还以为要在镜楼等到中午,谁知道你爷儿俩这么知道心疼人。”司空鸣乐呵呵地,他晓得二人为他挂心,多少俏皮话也遮不过去,早做好了吃排头的准备。

兰泓抱着碗不说话,乌木倒很客气,提筷往他手边夹了个肉饽饽:“说说,你昨儿怎么出来的?”

“......嗐。”司空鸣想起便头疼,对着太阳穴摁了两摁:“我跟着师父也有年头,从来没见过挖得那么费事儿的地道,你们顺着路先出去了,我是差点没磕死在胡同口的墙上。”

“怎的?你走那条是死胡同?”兰泓喝了口豆浆,抬起头来。

“可不是嘛,亏得他们有钱多点一路蜡烛,只怕是当年挖这玩意儿挖着暗渠了才没往前走,白白搭进去那许多砖。”司空鸣才咽了半块儿点心下去,话仍是含含糊糊的:“后来我顺路往回摸,又绕了半天才从码头那块儿出去,累得头疼。人家秦老爷还没入土为安......我寻思他前儿见的贼那老多,再看我一眼怕是要杯弓蛇影,怵土夫子怵得起尸,就直接家去了。”

“也不托人来个信。”话虽至此,兰泓仍不免嗔他。

乌木闻言有些不解:“我们不是做了标记吗?你没有看到?”

“......啊?”

“就在烛台下面。我拿小兰的火折子吹熄了,用草灰往上蹭的。”

“可算了吧,那墙干净得跟擦过一样......”司空鸣的声音越说越小,话将出口,他即刻察觉出不对。

干净得跟擦过一样。

密道中说不定存在一个身手比司空鸣还快的人。

他们可能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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