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闲

山在人间,却归天上管

“秦”

联邦解散的第五年,总不时想起她。

其实我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名字,从入职开始他们都叫她琴— —我随了这个大流。

第一次见面是在印刷室的大厅,印象里她的着装式样已经模糊了,但我记得琴很漂亮,那天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琴背着手靠在卡巴拉上,稍微扬着头,反光让我无法确定她的眼神落在哪里。从门口远远看过去,像是高耸入云的打印机前摆设着断臂的维纳斯,直到我走到她面前,琴才把脸转向我,她涂着玫瑰色的口红,懵懵懂懂的笑着。“呀,你来了?”琴友善的伸出手,我忙不迭迎上去,生怕怠慢了她,更忘了她依然是个名义上的囚犯。

是的,联邦会把带有极大社会威胁性的囚犯关进印刷室,除了投影显示的文字,他们得不到任何精神食粮。过去几年里其他人都陆续被释放了,只有琴还孤零零的留在这儿,和全联邦最老旧的古董呆在一起,更可怕的是还要年复一年的与时刻洗刷着民众大脑的可怕字眼为伴。上面说我是琴的第四十五个辅导员,再次释放失败的结果是她将被彻底抹消,和其他思想犯同时沦为被遗忘的尘埃。

琴的手冰冷而柔软,那时的我是很想拯救她的,这个念头甚至一度成为我年轻气盛时仅有的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约莫与她令人听不懂又倍感愉悦的幽默有关,她看起来完全不危险,甚至那样的引人喜欢。联邦建立后的年轻人都花花绿绿的长着死气沉沉的鱼目,琴的年纪不大,她拥有干净爽朗的笑声,还有闪着星辰的眼睛与最新鲜的故事。比如贫穷的书生拯救了被恶鬼欺压的女幽灵,最终喜结连理,又或者是狐狸欺骗野狼用尾巴钓鱼,最终换来农夫的一顿暴打。印刷室不给辅导员准备多余的桌椅,我不敢去坐琴小小的单人沙发,她的哪怕一枚发卡都有可能受过处理,这就是为什么她总看着我乐,说我穿着全套防护服说话显得大舌头。我只好局促的站在原地,无比尴尬的附和她。

那是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五,谈话很愉快,直到下班提交报告才有一点点罪恶嗤笑着挤进我的脑袋。

本来认为思想犯都是顽固不化的讨厌鬼的我开始对新工作充满期待。

这期待让我后悔。

我们被安排在周二和周五见面,其他时候琴都要和不那么有威胁的人一起接受教化,从那时起我常常算着日子,两天……三天……大概半年以后,间隔变得万分缓慢。无论和琴相处多久都觉得时光飞逝。

我盼望能听到她和我说那些别人紧闭着嘴和耳朵深恶痛绝的东西,所以我在逃避,只要琴有意和我抱怨教化课程的内容我就会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哪怕她的下一个故事已经以哽咽开头,不是任何人的错,教化课的内容辅导员不需要,也不被允许得知具体内容。我畏惧未知的惩罚,不过联邦好像没有因此惩罚过任何一个辅导员— —我还是怕,毕竟阅读和思考好像……都……是……不被允许的吧?如果她告诉我,我们都会想多的。

最后琴总会那样懵懵懂懂的笑着,用她光彩熠熠的眼睛目送我出门。

后来有天她哭了,认识琴第二年的那个冬天我才终于看到她的眼泪,半倚在床头抽噎得好伤心。比起抽噎,琴沙哑的嗓子让我更愿意相信她是整夜嚎啕后彻底没力气了。

那次我没有站在她身边,而是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琴,不知所措的听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前一天的教化课她和低危组的人发生了争执,或者说她被所有人围着声讨了整个下午。其实我是知道的,在递送上月报告的途中,琴狠狠摔上教学楼的正门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随后警铃大作。

不止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她成了整个联邦总部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他们说她哀悼着被永远雪藏的诗人与作者,在禁闭室从傍晚徘徊到清晨,这只美丽的困兽直到太阳升起才被送回印刷室。他们生怕她离开了那些一成不变的字眼时会冒出自己的思想来。

“我们— —我们没救了— —”琴几乎要咳出血“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康德争得头破血流,他们连雨果二字都不知道怎么下笔,我们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我得承认我不知道康德,也不认识雨果。

“我— —我记得,我记得雨果,我还记得卡夫卡,你告诉我的故事我都记得— —”我彻底慌了,说着自己都不见得会信的谎言,还把荒诞无稽的话语越扯越长。

“我记得那个人变成蟑螂— —”

“是甲虫……算了,差别不大。”

她突然笑起来,近乎于温柔的打断了我,眼中还浮着深深浅浅的水光。

我发现我好像爱上她了。

说真的。

我爱上了会给我讲故事的,天真懵懂的琴。

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整个人都冰冷而柔软,我在六点钟照例离开。

琴不太了解拥抱的意义,她已经有点忘了,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自此我偶尔会保有着可耻卑鄙的私心亲吻琴的脸颊,额头,嘴唇。日用品上解毒剂的影响已经让她淡忘了真实的情感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感到庆幸,毕竟所有尚且没有失明的人都知道琴的心里不可能给一个怯弱拖沓的人留位置。对,她的情感属于苏格拉底,属于鲁迅,曹雪芹,也属于托尔金,柯南道尔,他们让我嫉妒。

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被人禁止谈论到最高明的学者也绝口不提,琴是不是就会爱我了?这样的念头让她常出现在我梦里,稍微扬起头,涂着玫瑰色的口红靠在卡巴拉前,背着双手,露出懵懂微笑的琴是电子灯光下断臂的维纳斯。

我的琴。

让我失魂落魄的琴。

无数个,无数个迷梦张狂的夜晚后,我意识到能够用于释放琴的期限要到了,其他的辅导员都催促我尽快远离她,至少为了手中的铁饭碗。她开始疑惑我为什么越来越没有耐心,不愿意继续听她讲述冗长却从不重复的故事,我不忍心告诉她故事对我而言越来越不重要,比起在联邦生存的危险,少听几个无关紧要的故事根本没关系。尤其那些人的名字日渐让我嫉妒得想要发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是他们霸占了琴,纸质书已经不复存在将近半个世纪,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念念不忘,让我不解。

我又开始算日子,看到她的脸时间就会变得异常缓慢,我还是会吻她的脸颊,额头,嘴唇,手指。

琴依然在我梦中,卡巴拉开始坍塌。

听说联邦之外有人掀起了革命,但愤怒的烈火还很远,我还可以抱着冰冷的琴,随着起义军步步逼近,她开始在我肩头颤抖。她一定很害怕,我一厢情愿的思忖,同时收紧了手臂。

她从我怀中挣脱。

“你真的爱我吗?”

是周五。

琴发出质疑的二十七天后,联邦的地方管理部门开始解体,我还是走进印刷室和她见面。她在笑,我试探着凑近,僵直的动作让我感觉在被罚站。

“你在想谁呢?”我问。

她不回答。

“高老头吗?还是基督山伯爵?亦或是葛朗台?夏洛克?”

她不回答。

我要气疯了。

我拽着她的领口让她离开卡巴拉,对,那天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衬衫,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自己丧失理智后发出的嘶吼雀跃着盖过了电子门被砸得粉碎的轰鸣。

“你是个疯子!鬼迷心窍了!现在是联邦2079年,没有人会讨论康德,鲁迅,曹雪芹,他们死了!卡夫卡死了!大小仲马死了!安徒生!普希金!他们死得灰都不剩!”

她不笑了,正合我意。

于是我开始过分。

“琴,你早就应该知道,你们被关在这里的人比谁都清楚— —已经没人认得联邦字母以外的文字了,汉字,假名,希伯来文,只有联邦的内部人员才能接触,你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你叫我什么?”她问,声音平静得像死水,我有点害怕。

“……琴。”

我终于意识到琴的脖子上也带着思想犯的项圈,绿灯亮起,她得到被释放的资格。

印刷室的门为革命者敞开。

我被他们拖离的前一秒看见琴在说话。

她好像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

于是我被羁押,审判,入狱,接受教育。

直到我离开,他们像琴那样给我讲故事,讲人怎么变成甲虫,讲石头怎么和植物恋爱。

我再也没有见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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